简忻起身走到出土文物身边,堆起一脸笑容。一般讲,他的笑容蛮有杀伤力的。
“这位兄台,地上那朵珠花是从白娘子头上飞过来的,位置不大方便,能不能麻烦兄台……”
“捡”字尚未出口,出土文物面无表情的侧侧身,那意思是让简忻钻过桌椅之间的缝隙,自己捡。
简忻的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的的咬牙说道:“兄,台,请。”
俩人渊渟岳峙,无声交锋了片刻,出土文物才缓缓道:“很抱歉,我不方便,过一会叫人帮你捡罢。”
“我想不必了。”简忻一撩布帘,“进来。”
不远处的茶童本能的一惊,低头走进来,却不是刚才外面伺候的那位。
“二位爷,需要点什么。”声音含含混混的,听不大真切。
简忻的眉毛跳动了一下,朝珠花扬扬下巴,极慢的说,“那儿,郑姑娘的行头。你去捡了还给她。”
熟悉简忻的人都知道,他说话极慢的时候,肯定脑袋里同时转着百八十个念头。等念头转完了,话也差不多说完了。
简忻如释重负的呼口气,坐回座位,朝出土文物展颜一笑,“多有打扰,见谅见谅。”
茶童身份低微,不会计较自己的尊严,一俯身,便要钻到桌子下面够珠花。出土文物出其不意的一把抓住茶童的左臂,语重心长的说:“小心,别碰着不该碰的东西。”
出土文物说话带点南方口音,连贯着听,音质相当悦耳。
茶童闻言脸色大变,身子往前一扑,右手先缩再伸,随着“咔”的爆裂声响,崩出把半尺长的钢刺,疾往出土文物胸口扎去。
动作虽然简单,但高速高效。两人距离本就不远,加上凭空暴长的武器,就算一流高手也很难躲避。
眼看钢刺触及衣服,简忻依然坐山观虎斗,根本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恶趣味在心中不断滋长,小土啊,你有多少道行尽管使出来,千万别让我看走眼哟。
出土文物的确没让简忻看走眼。
除了手臂轻巧的一带,出土文物的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那伪装的茶童忽然惨叫一声,左小臂已然违反正常的生理弯曲折向肩膀。出土文物松开手的时候,只听得茶童袖中机簧的钝响,左臂暗藏的利弩反向钉进茶童的胸口,人箭合一,撞飞桌子,最后被强劲的护栏挽留在夹层之上。护栏却齐根断裂,噼里啪啦一古脑落入楼下。
整个戏园里响起第二波惨叫。
似乎被连绵不绝的惨叫召唤,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瞬时掩盖了所有声音。爆炸声消逝,戏院陷入短暂且令人窒息的安静。此时烟灰弥漫,恶臭四溢,先前戏园里的火烛灯笼大部分遭到剧烈爆炸的毒手。黑暗中,第三波惨叫如期而至。
简忻皱着眉头,及时躲到被自己竖起的桌子后面。倒不是害怕被炸伤,而是受不了那炸弹里夹带的屎尿,不禁念起革命党的好来。即使杀人,也是干脆爽利,比起南方毛匪钝刀子拉人的玩意先进许多。
借着微弱的光亮,简忻见那伪装茶童的嘴巴里涌出大量血色泡沫,顾不得地面狼藉,一把拎开抱住自己大腿瑟瑟发抖的儒生,几步蹿过去扯着将死之人的脖领子喝问:“你们几个人,同伙在哪?说!快说!”
杀手濒死之时,神智已然恍惚,怨毒的眼神同口中鲜血一起喷涌而出,“陈浥尘,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
简忻等了一会,合上杀手的眼睛,缓缓道:“你认错人了,不过我会帮你转告的。”
直起身,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内容,“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杀的人。”
十步远的对面,蒙面杀手收起满目的悲怆,手持一只两指粗细,二尺来长的漆黑铁筒——七巧连珠弩,稳定而坚决的指着简忻。
楼下,十来位侍卫团团围住靖成王,无所事事的注视着一群护院举着火把灯笼攻向通往二层中厅的楼梯。片刻,几个护院身首异处轱辘辘滚下来,于是血腥的攻坚战马上演变成问候杀手全家的意淫声讨。
简忻从打斗和声音判断,外面楼梯处应有两个杀手,中厅过道一个,夹层入口还有一个。
一切好像失控了。
本来简忻掌握着众多革命党的人员资料,料定林东兴不敢轻举妄动,谁知破坏了一起暗杀,松懈之下,或者说主要因为陈浥尘的扰乱视听,却丧失了对另一桩暗杀的预察预判。
简忻习惯性的对比着两起未遂谋杀:第一起刺杀,杀手显然经过周密计划,跟踪,踩点,目标明确,若非怕牵扯到自己而插手阻止,成功机会很大;至于第二桩刺杀,人员数量、素质显然高出一筹,但组织安排上却极端混乱仓促,否则也不会出现第一杀手孤身行动却无有效配合的情况,更不会出现自己被人用臭名昭著的暗杀第一利器指着胸口的尴尬场面。
只能解释为临时起意吧。简忻自我安慰,这样的临时起意除了当事人是没法预判的。
众多想法闪电般汇集脑海,与此同时,简忻感觉到蒙面人两臂间的气机正微妙的转移,知道那人在开始的犹豫后,已做出杀人决定:即使不是目标,也不能留一个高手碍事。
简忻断然喝道:“陈浥尘在上面!”
夹层之上,陈浥尘伏在大梁的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向杀手逼近。经简忻提醒,这身形便再也隐藏不住,不禁微微遗憾,只差一点,就可以一击必杀。
蒙面人此时清晰感受到上方的凛冽杀机,气息瞬时凝滞,调转弩筒,扣动机括,如同无数次的枯燥训练,无需瞄准,无需校正,一蓬淬毒的钢针射向陈浥尘。
当连珠弩对准目标,扣下机括的时候,这个目标就已经是死人了——根本没有躲避,甚至反应的时间。
幸好陈浥尘早有准备。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梁下卷好的丝绒帘幕在机括触动之前被砍断束缚,直接压上了大面积的毒针。帘幕就着重力在空中散开,飞快的砸向地面的杀手。
蒙面杀手自然不想被帘幕包了粽子,被迫跃开丈许,咔哒轻响,第二蓬毒针射出。只是仓促行事,准头欠佳。其实蒙面杀手的意图倒非射人,而是要把对方控制在连珠弩的优势射程内。
陈浥尘清楚冒然跳下去拼杀的后果,恐怕人在半空就给扎成了钢刺猬。不跳下去,再没有多余的帘幕救命。于是趁着对手移动的间隙,发力一踹房梁,流星般坠落到简忻身后。
简忻捏着一把铜子,恨得俊脸扭曲,脚尖一勾,身边放倒的桌子。那桌子滚上两滚,及时挡住了接踵而来的第三蓬毒针。
俩人俯倒在桌子后面,锵然对视。
陈浥尘眼眸里精光流动,神情无惊无惧,这无疑又在简忻的心头火上添了老大一把干柴。
这货,太能装了!装傻,装孬,装深沉,见过卑鄙的,却没见过如此卑鄙的!
强压怒火,简忻必须让陈浥尘知道一个事实:“你若多坚持一会,前面的杀手已经是个死人了。”
陈浥尘反唇相讥,“这话我正想对你说。”
简忻知他所指,可被七巧连珠弩指着胸口,依着简大人的心性,是万万不肯把性命托付他人之手的。
“你既有武器,身边尚有杂物抵挡一阵,总好过我赤手空拳的顶在前面吧。”
冷哼一声,简忻发泄似的踹飞桌子,拉过身边椅子,一把把疾风骤雨的抛掷出去,声势甚是恐怖。间或点射一两枚致命铜子,串联了整个进攻,主导着进攻的节奏和力度。
夹层空间相对狭小,简忻故意捡着大件家伙狂扔,那连珠弩构造颇为精巧,不堪碰撞,于是优势立变劣势,蒙面杀手连人带弩左躲右闪,相当狼狈,总算功夫过硬,挨过一番暴砸全须全尾。辗转腾挪之际没有机会再发毒针,情急之下,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音,似是求援。
眼见着“赤手空拳”的简忻朝围栏突进,一路蹂躏着身边的桌椅,陈浥尘好整以暇的说:“你这身功夫够硬,挡个刺客游刃有余。”
简忻一听差点气歪了鼻子,硬又怎样,难道老子合该做你的挡箭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