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韫青睡前复盘了一遍自己今天拍戏时候的感觉、导演给的反馈和建议，再认真读了三遍剧本，自己又对着镜子练习了两遍，还把接下来的戏份对着镜子彩排了两遍。这样一来，都快11点了，她也该洗漱睡觉了。

躺在床上，她没能马上睡着，翻来覆去之后，她干脆睁开眼睛。窗帘没有完全拉严实，外面的灯光透过那一条缝隙照进房间里，黑暗被分割成两半。

一切都好像离她很遥远，一切却又好像都围绕着她。

黑暗在此刻好像有了重量，压在她的心头。明明是春末，夏天也即将来临，但如今她只觉得冷。

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其中还隐约夹杂着呼吸声。她感到自己就像是在一片虚空中，毫无边际，找不到着力点、没有依靠、没有方向。

一瞬间，那些人和事就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闪过。一遍遍在提醒她、催促她，赶紧向前走。

心跳时快时慢，但心一直是钝钝的疼。

她看着自己的回忆，不由感叹：何韫青，原来，你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

江南，养育她的地方，水乡，烟雨朦胧，诗情画意，是多少人的向往。

江南啊，也是她的伤心地，是她走出半生，都仍走不出的江南。

她不知何时睡着，也有些分不清是清醒时的记忆还是睡着时的梦境。只知道那些事，如今算来已经过去十多年，还是那么让她无法释怀。

之前想着，自己觉得不去想、不在乎，就好像没有受过那些伤一样，但那只是掩耳盗铃。再认真看些，那些伤早已深入骨髓。

第二天起来，她浑浑噩噩地来到化妆的地方，杜今越在门口旁的凳子上坐着，一副在等何韫青的神色。

“编剧？早……”何韫青的招呼有气无力，她还以为是杜今越要修改剧本，所以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防备的感觉。

杜今越感觉到了何韫青的情绪，起身道：“你放心，不是因为剧本的事来找你。你的眼睛都还有些红血丝，是不是昨晚也没有睡好？”

何韫青放松了些：“有点儿吧。”杜今越道：“我们聊聊？”

说是聊，但其实是杜今越一个人在说，何韫青听而已。

“我觉得有时候我俩挺像的，做事比较尽心尽力，很怕自己做得不够好，都很容易紧张，但是有时候一紧张就不知道该怎样做。而且有时候会比较在意别人的看法，表面上可能会说，做自己就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就行，但是实际上，别人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会时不时地跑出来折磨你。你想尽了办法，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依然没有用……”

杜今越说的这些，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何韫青的心坎上了。

她不像平日里的杜今越，更像是另一个何韫青坐在一旁，对自己说心里的话一样。

何韫青回以会心的微笑，她当然知道杜今越跟她说这些的用意。她从拍单人戏份那天开始，就知道这个编剧有种天然的亲近感，直到现在，她在听杜今越的这些话，越发觉得她们有可能是同类人。

杜今越温柔道：“我昨晚查过了，你之前被网暴过，虽然可能对于娱乐圈的艺人来说，那点儿粉丝的谩骂不算什么，但是你只是一个舞蹈演员，去当了一次舞蹈替身，就被骂成那样，肯定很不好受。”

何韫青没想到，杜今越还去了解她之前的事情，她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就没有必要再提了。

“那时候觉得很难受，现在想来，都过去了。”

杜今越摇头，觉得她还是没有真的放下：“那你为什么就再也没有在任何公众平台上记录、分享了呢？”

杜今越这一问，似乎那一年受到的箭又一一穿过时空，朝何韫青射来，正中眉心。

何韫青的沉默让杜今越觉得自己不该再说下去，省得惹得她心情不好。

“好好演，没事的，享受当下。我相信你读懂了我们的剧本，所以不用怕。”杜今越笑意盈盈，“舞台是即时性的，不可更改，在上面错了就是错了。但是拍戏不一样，不够好可以再拍一条。这是影视的优势，所以呀，不用担心NG。去化妆吧，我去看看步导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何韫青在心里琢磨杜今越跟自己说的这些话，似乎能放松了一些。她走进化妆间，安静化妆，待会儿还有漫长的拍摄等着她。

今天，步导先拍管道升写《我侬词》那一场，从开始写到写完，都是之前的表演方式，而词曲的部分需要何韫青用湖剧的演绎方式进行表演。

到了现场，余老师和给湖剧部分配音的贺老师也在，她们带着何韫青又练了几遍，接着何韫青在步导的安排下，走了一下戏，就正式开拍了。

有可能是因为这段戏练了很多遍，也许是因为何韫青把它当做舞台的表演节目在演，或许是因为两位指导老师在旁边，她心里有很强大的支撑，外加刚刚杜今越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更个人都舒展了许多，她的第一条竟然只出现了一点儿卡顿，其余的地方都衔接得不错。

步导跟摄影师们看完了第一条，再跟何韫青和指导老师说了一下需要注意的地方，以及希望需要她在一些地方稍作停顿给摄影师们拍慢镜头、特写。

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好像是一条比一条好。

杜今越不懂戏曲，但是她看得出来，何韫青脸上的神色是比较专注且自如的。

嘶哑的唱腔和优美的身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呈现出悲伤的美感。

美，是秩序、是和谐；在此时，美也是矛盾、遗憾。

杜今越不禁感叹，上天有些残忍。

两位指导老师看着何韫青的神情，像极了母亲看着上台表演的孩子，满是鼓舞和自豪。

步导都被何韫青这段戏所打动了。

演完后，何韫青结束的身段动作做完，这一段戏拍摄结束，步导上前对何韫青说今天的状态非常好，相信一定能顺利拍完今天原定的戏份，而且他觉得还可以把昨天的戏份补完。

何韫青谦虚地笑道：“我会尽量找情绪的，希望能达到效果。”步导对何韫青的进取之心赞赏无比。

余老师和贺老师走过来，何韫青赶忙向两位老师道谢。余老师非常欣慰，她觉得何韫青算是弥补了一点儿当初不能继续学戏曲的遗憾。

“韫青啊，你刚才演得不错，老师很开心。”余老师知道何韫青如果继续练，自然还是有精进的空间的，但这已经是现下她能贡献出最好的表演了。

纵然不是昆曲、纵然声音沙哑、纵然只有短短的那么一小段……但是余老师看着何韫青的一低眼、一抬手、一转身，灵动飘逸，行云流水，就觉得她是那么的美好，众人的目光就应该为她而停留。

余老师不禁在想，如果何韫青继续学昆曲，现在是什么样。余老师眼底泛着泪光，何韫青心中暖暖的。

她轻轻拉起余老师的手：“谢谢老师。”四个字，包含了很多很多。

“好孩子、好孩子……”余老师鼻头一酸，像是要流泪一般，看着何韫青。

何韫青读懂了余老师的感叹，安慰道：“老师，你们先去休息。我等下还要继续拍，抱歉不能陪你们吃午饭。晚上我们再一块儿吃晚饭吧。”

两位老师离开后，景和光也都调得差不多了，何韫青就需要补一下妆，就可以继续拍管道升的词，让赵孟頫猛然醒悟，打消纳妾的念头，和管道升恩爱如初。

管道升看到赵孟頫时，应该是怎样的眼神、笑容、动作，编剧和导演先和两位演员讲述了一遍，然后在让他们走一下戏、排演一次，再正式开拍。

丁景林入戏很快，这一回，何韫青也被她带动得更加沉浸在戏里了。

四目相对，两心相印，感情深厚。这是多难得的幸福呀！

丁景林把赵孟頫的欣喜和深情还有歉意演绎得很是到位，何韫青把管道升的自信、大度和对丈夫的信任也展现出来了。

结尾的部分，步导先是特写管道升伸出手，然后赵孟頫牵住她，然后再拍他们二人在廊下慢慢走远。

或许这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吧。有过矛盾，但最终还是比较圆满地走下去了。

杜今越看着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美得像是一幅画。一对璧人，慢慢走向时间的尽头，走向永恒。

这一场戏也拍得很顺利。这是丁景林的南浔杀青戏了，所以拍完，他就开玩笑让何韫青也早点杀青，可以一块儿去吃鱼。

丁景林的妆造是赵孟頫中年偏后的时期了，更加沉稳，他轻轻抱住何韫青，拍拍她的肩，对她说加油的时候，何韫青就开始有点儿舍不得了。

戏本来就不用拍很久，她又一直沉浸在处理自己的情绪和想着戏如何演中，都没有和这些伙伴好好说过话。

看着丁景林离去的背影，她一下有些怅然，昨天晚上和江平生分别时的不舍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她是在想他吗？

没有时间想，要赶紧换景调光，继续拍了。

在南浔的最后一天，何韫青需要补前面的戏，就那段需要她情绪转换很多的独角戏。因为后边的戏都拍完，她整个人调整到的状态也比较好，所以这一回拍得比较顺利。

管道升拿到那首想要纳妾的诗，从不可置信，到难过、愤怒，到失望，再到打起精神想对策，最后是胸有成竹和深情坚定，写下《我侬词》。

何韫青不经常面对镜头，这段戏份有很多大特写，她必须要将情绪表达做得足够到位和细腻，不然就会很出戏。试拍的两次，她都有些卡顿，导演甚至还想过这一场不要一镜到底了，分开拍，然后剪。

但是杜今越却让步导先拍三条一镜到底的，实在不行再换方式。步导就跟何韫青说了，待会儿正式开拍的话，无论什么情况，都坚持演完。

此时窗外的天愈发的沉了，风也越吹越大，待会儿可能会下雨。

正式开拍时，乍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看向窗外。

回过神来，再转过头看回镜头的方向，表情还带着一些惊魂未定。老天爷好像是在帮何韫青一样，这被闪电吓到的惊讶像是神来之笔，赵孟頫想要纳妾的想法就像是平地一声雷，让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吹进来的风把帘子、纸张和绿植的叶子吹得晃来晃去，何韫青继续演，把之前那些情绪层层递进地表达了出来。

那一刻，风好像都躁动、悲伤。

到最后，何韫青在表现坚定深情时，也是望向了窗外。人生，也有很多风雨，但是我知道，我们彼此相爱，不会成为彼此的风雨，而是会共度风雨。

阴郁的天，但是她的眼眸中闪烁着光芒，温柔笃定，聪慧果敢。

步导对这一条非常满意，他看了两遍，再看向窗外下起了小雨。他觉得何韫青再来一条，也演不到刚刚的状态了，毕竟闪电是那么的恰巧，她回头也完全是身体本能的反映。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依然多拍了两条。后面两条，何韫青呈现得更加内敛一点儿，如果是放在电影的荧幕去欣赏，她的微表情是非常到位的。

步导欣喜地对何韫青说：“你刚刚表现太好了。相信我们回到市区去拍，肯定也会很顺利的！”

本来这场重头戏就设置了两个版本，一个室内的，一个半室外的，哪个版本好就用哪一个。室内的在南浔拍，半室外的在赵孟頫故居拍。主要是因为赵孟頫故居是后来复建的，比较新，假山旁边的亭子有两层，后面种了竹子，可以拍。

果不其然，到赵孟頫故居和莲花庄公园补拍的部分，都很顺利，何韫青杀青的时间只比预期的多出了2天。

他们二人的杀青戏，是在莲花庄公园。柳条青青，池水清清，一对璧人临水而立。夕阳落在他们身上，那金黄，似乎就是岁月的颜色。

一旁，是双亭，两亭相连，于一侧角衔接，实为一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造型构思，就是《我侬词》的缩影。

多么美好的一幕啊！

“卡！恭喜杀青！”

何韫青看向步导满含祝福和笑意的眼睛，心头一热，不舍也涌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