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不动声色的暗河。

置身其中时，人们往往察觉不到它的流动，只有在猛然回顾时，才会惊觉早已飘出很远很远。

如果不是指导员早上发来一条三天后结营的通告，林朗真的会以为离开基地的日子还很遥远。

看着文件抬头上鲜红的一行大字，他不由得眉头深蹙。

从前听缉毒队里负责驯养侦查犬的兄弟提起过，每逢长假他总不敢离开警队太久，因为与驯养员之间深厚的情感链接会令警犬产生严重的分离焦虑，甚至于有的警犬会因为主人退役或牺牲而不吃不喝地慢性自杀。

“分离焦虑”，这个词用来形容他当下的感觉恰如其分。

一想到即将和沈亦忱分开，林朗早上都舍不得起床。他拄着脑袋，就这样在沈亦忱身边多待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凝视着枕边人恬和的睡颜，好想要将他从沉睡中吻醒。

可是他睡得好沉好甜，他不忍惊扰，更害怕承担有可能失去他的后果。

上一次偷吻未遂，是未遂，已经换来对方一个别有用心的“友谊认证”，一旦被他知晓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猥琐作为，一定不可能轻易原谅他的。

怂吗？是的。窝囊吗？他承认。

面对枪林弹雨都敢不皱眉头向前冲的男子汉，如今遇到珍视的人，未曾了解该如何拥有，却先学会了胆怯。

尽管并不情愿，林朗不得不停在友谊的边界线上，寸步不敢逾越。

这大概率会是他睡在心上人身边的最后一个清晨的最后一分钟，从下一分钟开始，再想如这般轻易拥他入怀，恐怕很难很难。

林朗在心里数着秒，缱绻的目光在沈亦忱脸上眷恋不舍。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愿意付出任何昂贵代价，只要能让这一分钟延续下去。

可惜时间并不肯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秒钟。

非走不可了。

林朗缓缓靠近沈亦忱的唇边，犹豫了最后一秒钟，终究只是在他额前印下极轻极浅的一吻，然后便一如此前每一个清晨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结营仪式的行程满满当当地塞了一整天，所有的流程结束后，林朗迫不及待地动身去找沈亦忱，他得先和他打声招呼，告诉他自己恐怕这两天就得先行离开，顺便问问他大概什么时候才能调回医院。

林朗怀着心事，埋头往训练场出口处赶，一辆黑色奥迪突然从敞开的铁网门中央飞速驶入。

训练场是不可能允许车辆进入的，尤其还是辆车牌普通的私家轿车，横冲直撞的闯进来，引得周围人群纷纷侧目咋舌。

林朗没心情看热闹，满脑子计划着以后要怎样才能继续约沈亦忱常常见面。

不料那辆黑车居然猛一甩尾，嘎吱一声刹停在他脚边，副驾窗户落下，章局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手：“小林，上车！”

林朗有点懵，回头看看，哪还有其他小林。

他一脸懵逼：“啊？要去哪啊？”

章局不容分说地催促：“先上车！路上再跟你细说。快！”

万万没想到，一向令行禁止、行动如风的爱将今天却画风突变，鲜见地拖泥带水起来。

“章局，能不能等我10分钟，我得……”

章局的老脸一下就黑了，大声斥责：“你他娘的哪那么多娘们琐碎！快上车！老子说第三遍了，这是命令！”

林朗无语，只好乖乖拉开车门钻进后座。

车门刚一碰上，车子就跟疯牛一般冲了出去，幸亏林朗及时抓住了前排座椅才没有飞出去，赶紧扯出安全带来扣好。

一路上章局并没有给他解释去向，反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揪着他盘问两年前最后一次缉毒行动中的一些细节。

林朗几次打开手机想要给沈亦忱发条信息告诉他自己要回一趟警队，却一直被章局的问话打断。

他不得不一次次放下手机回答问题，加上剧烈颠簸中不断地打错字，短短几句话删删改改了三四次，一直没能发出去。

章局从后视镜里观察他很久了，在一个红灯时突然发问：“小林，你谈恋爱了。”

林朗被这句陈述句口吻的疑问句问得一愣，下意识就把手机揣回了口袋，矢口否认：“没有！”

章局显然不信，深深盯了他一眼，但没有继续追问。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轿车停靠在市郊一个老商业区的老酒吧街后身，章局掏出手机，打开早已编辑好的信息，按下发送。

不到半分钟便从街边一条胡同的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林朗瞥了一眼，那是个看着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穿着黑色机车夹克、破洞牛仔裤、马丁靴，亚麻色长发在脑后拢成一个外国球星同款的小辫子，一只耳朵上还扎着一只钻石耳钉，走路的样子散散漫漫，一副不靠谱的街溜子架式。

那人晃到车边，却不急着上车，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支，趁着低头点烟，状似随意地扫了扫左右，确认四下无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车门猛的闪进了车里。

动作之突然，几乎一屁股直接坐在林朗腿上。

林朗赶紧挪到里面给他腾空位。

轿车重新出发。

夹克男深深吸了口香烟，然后毫无公德地把半截烟头往车窗外一丢，回头冲着林朗歪嘴一笑：“嗨。黎洛。”

不知为何，对方的表情举止让林朗莫名的头皮发麻，出于礼貌草草点了下头：“林朗。”

就算打过招呼，林朗转回头盯着前面的路。

这个人以前从没见过，章局为什么要接上他？是卧底吗？即便是潜伏多年的老卧底，只要一回到自己人这边，多少总是能露出点形迹的，然而这个人身上一丁点官家的气味都没有，是线人吗？

章局显然料到林朗有所疑问，然而只是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有话日后再说，然后又开始追问他有关城西银行劫案相关的细节，此时林朗已经隐隐察觉到恐怕是有什么要紧的大案子来了，于是暂且把私事抛到一边，一一回忆清楚，认真回答，不敢掉以轻心。

车子驶入主城区后，章局就从副驾驶前面的手套箱里翻出一个警灯吸到了车顶，这使得他们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畅通无阻，一路风驰电掣，15分钟后便驶进了市公安局大院。

三人迅速下车，章局在前面健步如飞，林朗二人在后面紧紧跟随。

章局带着他俩一路来到走廊尽头的大会议室，双扇大门一开，林朗就知道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

会议室里早已坐满了人，他们当中有穿便装的，也有穿警服的，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厚厚一沓材料和一个茶杯，而会议室前方的白板上已经满布涂写拼贴的资料，投影仪也已经准备就绪，显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一踏入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投到章局身上，几个原本靠在椅背上的人纷纷坐直了身体，一名女警拿着三个用于屏蔽信号的黑袋子快步走到三人面前，要求他们交出手机：“会议内容要求严格保密，请三位领导把手机关机放入袋中，散会时我会送回给各位。”

三人依次照办。

林朗和黎洛分头寻得空位落座，章局则走到会议室前方开始为与会众人介绍案情。

第一张幻灯片投映在幕布上，画面是几枚空弹壳的特写照片，整齐排布在一个页面里，每个角落的注释标签上标记着案件编号，从序号来看，这些弹壳分别采集于不同的案件。

在大部分人带着疑惑的表情等候章局解读时，林朗只看了一眼就敏锐地察觉到当中匪夷所思的疑点：尽管几枚弹壳来源不同，然而它们的弹底标识居然互有关联。

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拉进了案件里，闪念之间，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推测，而随着章局开始解说，这个推测逐渐获得了印证：最近两年间于周边省市发生的几综看似毫无关联的劣性案件的背后，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个规模不小的非法军火贩卖团伙。

说来不该，林朗居然有些兴奋，自打从缉毒一线退役回来，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碰到过如此重大的案件了。

当天的案情分析会一直进行到凌晨一点半，所有与会人被要求不得离开市局，大家只能和衣睡在办公室过道布置好的行军床上。

女警将手机还给大家时，大部分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大家轮流充电，林朗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充电器，充到一丝电就赶紧开机，急不可耐地打开微信，点进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却犹豫了。

都这么晚了，沈亦忱肯定已经睡下了，难得这些日子见他睡得好些，他不想把他吵醒。

林朗想了想，退出微信给小东北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小东北正在宿舍里张着大嘴睡得鼻子冒泡，电话在床头震得山响，睡在对面的广东仔都醒了，喊了几声他都没能听见。

打了三个电话没人接听，林朗啧了一声，放下手机。

他已经累得不行了，昨夜他几乎整晚没能睡着，天都没亮就爬起来带队演习，接着出席结营仪式，气儿没喘匀又被章局抓走颠簸了一路，然后连开了好几个小时高度烧脑的案情会议。

算了……明早再给沈亦忱打电话吧。

林朗找到一个空着的行军床，和衣躺下，脑袋一沾上枕头，他就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