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奢望能和你同行，站在身后融入成背景，也能让这段时光刻骨铭心。”——《我想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刚入冬那会，有节体育课，伊涵记得那个人影。

第四节是体育。

天黑，点灯。

洛承宇校服里套着米色卫衣，戴着连衣帽和医用蓝口罩，少年裹得严严实实，左手拿一本历史小读本，右手揣进兜里，徘徊一条小路。

风很冷，伊涵裹紧校服外套，靠在操场围栏上，看少年复习历史。

那个高高的，瘦瘦的人影，她记了好久。

她偷偷地远远望着，少年没有投来目光，一心埋在书里。

她自认为自己没有这么好的自律能力，后来却被老师抓到午休时躺在床上背政治。

前桌张歆冉吐槽她：“伊涵，你还说你不爱学习，政治都学这么好了，睡觉还不忘背呢！给不给我们留条活路？”

伊涵诚实回答：“我课上怎么也背不过，法律那块多难背，我理科本来拉垮，难不成文科也要挂吗？”

她想着，绝对不能让唯一的优势也变成劣势。

她好不容易爬上来，绝不能自己就这么脚下一滑掉下去。

政治老师表扬学生从不吝啬，洛承宇自然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好学生，伊涵是她新发现的好学生。

伊涵很开心能在某刻又与他并肩。

那时多好，拼死背书还能混个中游待待。

那时多好，她仰望着他的少年，努力跟上他，耗费她好多力气。

那时她还有力气学习。

伊涵午休在背书，当时是个年轻女老师值班。小姑娘在上铺，侧身朝墙躺着，斜着眼看自己抄的宪法知识点，默背。她没发出声音，甚至不敢翻页。

年轻女老师粗鲁地推门而入，而后在伊涵没反应过来还没闭上眼睛装睡时，蹬了一级梯子，发现她在偷偷背书。

伊涵生无可恋，主动承认错误，反而被班主任安慰了一番。可能看她低头认错的样子太可怜，又或者她是因为太爱学习了，所以她逃过了抄班规。

然而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学习。

她只是想死得不大难堪。

她不想失去这唯一与他并肩的机会。

她从来没这么想好好学习。

疫情暴发，姑娘在家里吓得快哭了。这病来得太突然，太可怕，传播速度也太快。她怕自己死去，也怕她的少年染上这奇怪的病。班主任让大家拍照打卡报平安。在看到全班同学百分百提交时，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她怕死，肤浅的人。

疫情误了开学，在家上了大概半个学期的网课。

伊涵摆好镜头，钉钉会议的九宫格视图，排了整整八页，姑娘总有意翻到有少年的页面。那个视角很固定，课本摊开，少年拿黑笔，笔杆黑色，左手置于摊开的书上。旁边的台灯很显眼，暖黄色的灯光，她一直记着。

少年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细细长长的。

伊涵想起在学校时他一边回答问题，一边用手比画的情形。

少年为一个对联题是否要注意平仄和语文老师掰扯了半天，最终因为答案没有给出不得不妥协。

下午的阳光洒进，勾勒出他的轮廓，煞是好看。

伊涵着实羡慕。

学校统一开学前做核酸检测，洛承宇正穿着镜头里出现过的黑色T恤，仍旧是高高瘦瘦的样子。

伊涵排在女生队伍里，有些局促，摆弄手指。她与他没并排，少年一米八的个子，她只有一米六五，她收回目光，没敢再看一眼。她突然就觉得自己长得不高，有些恼。

她问妈妈还会不会长个子，她想长高一点。

妈妈说会的，她才安心。

可她没再长高。

开学时，已经是初二倒数第二个月。

伊涵本来有些近视，初一潦潦草草混了一年，她第二年，真是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必须配眼镜。

可是配眼镜多少钱呢？

她突然说自己看不清要配眼镜会不会被数落一顿？

反正是要配的，就算是被数落一路，配了就好。

伊涵不喜欢提要求，因为这可能涉及多个因素，她最要考虑的是钱的问题，而后还有别人对她的看法。

她总会担心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之后会作何评价。

没出意外，虽然不是光明正大地数落，但是如此否定她的碎碎念，让她身上的大山更加重了。

“怎么变成这样了？”妈妈很惊讶，怎么女儿第一次配眼镜，度数就这么高。“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她第一次配眼镜，要不你再好好查一下。”妈妈不死心，神色有些不悦，是对女儿的。

“我们查得肯定没错，您女儿可能是上网课用眼过度了，或者之前有过假性近视，再加上网课时屏幕的刺激。”医生理性分析着。

只有伊涵自己知道，她硬生生拖了一年。

见状，妈妈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女儿，一字一句。“注意保护眼睛啊，刚戴上眼镜，尽量别长度数，度数高了就不好摘了，有可能一辈子也摘不下来。戴眼镜多难看啊。以后选专业也要求视力的……还有，这眼镜挺贵的。你想想你要是没近视，能省多少钱？”

这眼镜挺贵的。

你想想你要是没近视，能省多少钱？

你想想你要是没生病，能省多少钱？

伊涵小时候，总是生病。

小小的女宝被裹得严严实实送进医院，宝宝很坚强，在暴风雪里没哭；小小的女孩子被大人抱着去医院打针，女孩子很坚强，看着针头一点点扎进绿色的血管，她咬紧牙关没有哭。她早忘却小时候的痛苦回忆，可是大人们偏偏提起。

“你说小时候怎么老生病，本来家里挣得就不多，还得拿出钱来给你看病。”

“药多贵啊，一盒就二十。小孩子的药更贵，三顿饭钱都下去了，还得天天陪着你在医院打吊瓶。一大早就往医院赶，下午才回来护士都下班了，还得是我给你拔针。”

“你说你要是不生病多好，你买药那些钱买点什么不好？你说你这么大了怎么不会照顾自己，你想想你要是没生病，能省多少钱？”

再次听到相同的话，她还是会难受。

她们家真有那么穷吗？

如果真的这么穷，为什么那么贵的杏仁核桃还有巧克力牛奶都买得起？生病了就只能吃药吗？生病了就是胃肠不好，就是只能天天喝白粥，连个菜都没有。

伊涵想不明白。

为什么生病的是她？为什么她从小体弱多病？为什么天天都要麻烦大人抱着她跑那么远的医院给她治病？为什么所有的感冒发烧和流感病毒都会找上她？为什么他们那么疼爱自己还肯希望小女孩以后健康快乐？

不健康就没有快乐吗？

快乐的人不一定健康，健康的人他真的健康吗？

大人们总说：“哪个家长不疼孩子的？”

可既然疼，怎么还要掐自己身上的肉？

哪个孩子想生病呢？哪个人都不想生病。

当伊涵成为医院的常客后，主治医生只是无奈，说长大了就好了，可她离长大遥遥无期。

因为生病了不用上学，同学们很羡慕她这一点。不用坐在教室里，不用学不好要被老师认识然后留堂叫家长，不用写作业。

每个孩子小时候梦寐以求的，是她最不愿意要的。

因为大人们会不开心。

因为要花很多钱。

因为要有人牺牲自己的时间去陪着她在医院打吊瓶。

当伊涵发现大家都喜欢学习好的孩子时，小姑娘拿着语文课本背课文，在她生病打吊瓶的时候。

大家投来的目光在表扬她，她一瞬间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成为别人家家长口中的好孩子，连护士姐姐看到她左手拿的语文书时眼都弯成月牙。

“这么爱学习啊，一看就是学习好的好孩子。”

于是陪她打吊瓶的那个人格外有面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装得多累。

不过是为了所谓的一两句能让大人倍有面子的话。

明明生病不是谁的错，为什么大人们总把过错归结于她。

“你们家孩子真壮实。”

“我们家这孩子，打小就三番五次进医院，真是折腾我哟！”

她每次听到，都觉得对她而言，这不是什么好话。

她不想生病，生病也没有错，有病是可以治好的。但大人们非要把治好病这件事归结于“幸好带你去了医院，幸好舍得花钱”。他们从来没想过好好谢谢医生，也从来没问过她挨了这么多下到底疼不疼。

到底多疼才能把病治好。

伊涵配完眼镜回校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好巧不巧，伊涵回来时，教室的灯关了一半，大家在看时事新闻。伊涵轻轻推门，没有发出声响，她习惯性地望向洛承宇的位置，不小心撞上他的视线。

虽然她看不清晰，但她确定，他看见自己了。他也许好奇这个女生今天一天去干吗了，什么事需要她折腾一天呢？

不过是她又生病的小事。

“你眼镜真好看，玫瑰金框的。”许柠安仔细瞧着。“我也想换，可是我才刚配不久。”

伊涵一愣，可是大人们说了好几遍这个镜框好像很贵。

还没人说过“好看”这个字眼。

“挺贵的。”伊涵莫名其妙说出其中的苦衷。

“确实好看。”身后的少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继续顺着许柠安的话附和道，“灯光下更好看。”洛承宇又补了一句。

伊涵配眼镜的过程不大开心，她声音太小，惹得妈妈和医生都不大开心。

可是总有人注意到她，她只是觉得这个镜框很像她最喜欢的老师的镜框。

是她在医院眼科里挑到的她唯一能接受的镜框。

她没想到这小小的镜框会被人注意。

灯光下，镜框好像闪着光。

“谢谢。”伊涵小声回了一句，唇角有了浅浅的笑。

“之前没见过你近视啊，多少度？”许柠安小心把玫瑰金放回眼镜盒。

“300度。”伊涵小声回答，“我小学就有点近视了，只不过不严重，一直拖着。”

“看来大家都会有这一天。”少年漫不经心，“班里戴眼镜的又多了一个。”

实验班的大家也许都会有这一天。

只是戴上眼镜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